陈雨出海淀五路居地铁站,老方的公司在五百米外。一黑一白,两栋楼挨着,从外观看,像黑白巧克力慕斯,陈雨钻进白慕斯,给老方电话,老方说,“有门禁,你站那别动,我下去接你。”
上次会面,陈雨本想,一从老方那接点活,二把公益课堂后续节目转包出去,减少些自己的损失;但沈金金的答复让她的“二”需求不复存在,“一”看老方的光头,她更不能提,只说“好久没见聊聊天”,又说她伺候陆援朝整三年,做过职业病人家属,看病经验多多,“有事你言语”。
今天,老方主动邀约陈雨,只发了俩字“言语。”来的路上,陈雨调出尘封的文档,几年前写的《陪诊十条》,打算见面时逐条叮嘱老方,十条包括,去医院尽量穿大口袋、多口袋衣服,证件贴身带;问诊时,带好笔和笔记本;多约几家医院,多约几个医生;在线和医生沟通时,一定要保持手机通畅等等。
老方屋子里的暖气,足到只适合裸聊,一进屋,陈雨便夸张道,“我要是不摘围巾,马上能缺氧。”
老方办公室墙壁上挂着一张八骏图十字绣,右侧写着“马到成功”,老方坐在“功”下,穿黑色短袖T恤,他开了点窗,回头摆开功夫茶具,胳膊抬起,将茶水逼成一线,倾注于请天青色茶盏中,盏中顿时如盛一块红玉,他将茶盏放在陈雨面前,陈雨问:“一杯?你不喝吗?”“我喝中药。”老方拧开保温杯。
陈雨这才发现,老方的袖子晃荡,袖下的胳臂比一年前细一半,并布满针孔。 “嗨!干嘛啊!要哭到追悼会上哭。”老方及时制止了陈雨的眼部动作。陈雨低头拭泪,“谁说我哭了,我是上次没见你身上有针眼。”“出去谈事,还满世界展览自己的病?咱北京爷们,讲究的是不能怂,能自己咽下的,绝不让吐出来。”“行,敬你是爷们!”陈雨拿茶盏碰碰老方的药碗。
“找我来,不会为了让我陪你看病吧?”茶过三盏,陈雨挑起话头。“先喝茶。”老方不紧不慢,“你到我这来,有没有看出来哪不一样?”
陈雨四处看看,老方的公司还是养了三五个人的,今天一个人也无,除了他俩,唯一的声响来自于走廊上,整栋楼的共享保洁在默默打扫。“全员放假?去团建了?”“不是,我让他们都走了,过两天,这房子就退租。”
“你是曹操?给每个如夫人一包银子做遣散费?”
“节省成本,现在做好打持久战,做职业病人的准备,不能全心投入,就先停一停。”老方拎起茶壶,又给陈雨满上一杯。“陈雨,我想把我这边的活儿,你能做的,先包给你咋样?交给你,我不至于对不起甲方,以后还能谈合作,保不齐,我还有恢复的那一天。”
“什么保不齐?一定会恢复!”陈雨宽老方的心,“慢着,你这是托孤吗?”
“都是生意,不是孩子。说到托孤,你提醒我了,要是我不在了,我闺女有事儿找到你……”
“你闺女就是我闺女。”陈雨落地有声。
“有你这句话,我放心了。”老方哈哈笑,他仰着的鼻孔空空如也,化疗让他的鼻毛消失殆尽,陈雨一阵辛酸。
接下来,老方介绍手里的项目,《大地》第三季有五集、翱翔公司那边的活儿,“都是你熟悉、上手快的。”“包给我,什么条件?我怕我吃不下。”“吃不下,就组团队,我原来的人,你随便用,你都认识。他们回家,一时半会,手上也没事,对了,老郎是不是也回家了?培养培养,给你当后勤、贤内助。”“成交。”“成交。”天青色碰保温杯。
老郎正在家,忙得热火朝天。
静待花开有结果,毕竟他不是职场新人,在自己的领域,他是攒了一肚子经验,一身本领的老师傅。
老赵那边,他安排的年底培训,人、地、培训内容,一稿过。下周即开始,联络、对接、沟通,线上会议开了几轮,场地,看了三处。下午三点,终于定下。接下来,起草邀请函,发内部通知,培训材料的采买,纪念品的订制和发放。郎因这才真心体会,陈雨经常说的那句,“一个人活得像一支队伍。”
正和网上的代加工厂客服,说完会议保温杯的尺寸、所印文字的大小,及交货时间。郎因突然接到久未联系的曾雯的电话。
郎因迟疑了下,确定没有危险,按动通话键。印象中,曾雯起码有一整年没和他说过话了,因为谈洁婷的事,有限的几次见面,大多是因孩子而聚会,曾雯没正眼瞧过郎因。有一次还话里有话内涵他,看电视时,骂“渣男不得好死”“夫贤妻祸少”“有的丈夫是妻子一生的磨难”,听得郎因心惊肉跳,全靠脸皮厚硬撑。
“喂?雯雯。”“郎因,有件事麻烦你。”曾雯口气客气,郎因放下心,不是来骂人的。“您说,曾老师请指示。”
“你最近有空不?有个活儿能接不?”曾雯大概介绍了下她的诉求,一个朋友所在的公司,十周年庆,想编写一本和企业文化相关的手册,正式出版,但不对市场发行,作为新员工培训的教材,老员工看了也可以当作公司十年志的书来看,“但是你知道吧,虽然他们招聘标准很高,全员985,但完全不太懂格式,也各有各的活,没有专职干这事的。说简单点,他们需要一个成熟、全职的作者,我呢,推荐了你,我记得你在原单位颇编过一些培训手册,内部文化宣传材料,时间也自由。费用,你和他们谈,书呢,最终在我这出版。但是,有个事儿,我提前说到,不能给你署名,着作权是人家的,也就是委托创作,你看看能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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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因听得眉开眼笑,“行!行,没问题!我有空,手上的事,我能周转得开,不署名?没事,给钱就行,姿势任选。养家最重要,最重要!太感谢了!”
曾雯“嘿”了一声,“甭谢,要谢,让陈雨谢我,我就想让她过得宽裕点。我待会儿把他们的资料发你看看,看完,我们约个时间,碰一下。我稍微剧透下,人家上市公司,不差钱,你好好消化,争取见面一次拿下,后续成为固定合作伙伴。”
郎因挂掉电话,在房间喜形于色,摩拳擦掌,他在家实实在在呆了近四个月,没有任何收入。快要被社会淘汰的危机感,我不被需要,我还有什么用的挫败感,处处面试处处受难的沮丧感,被“来活了”的喜悦冲淡。
他又想起妻子刚回家时常见的状态,接到活,如履薄冰,接不到活,如临深渊,一点点攒活,看似无序,东一榔头西一棒,其实和正常上班族并无两样,无论工作的总量,时间的安排。像一个u盘,插在不同的电脑上,分析自己所有的技能,插在不同项目、不同内容的业务上。
他咳嗽两声,从打印机张嘴处取出一张A4纸,在女儿的笔筒中找到一支书法软笔,认认真真用童子功练就的欧体行书,写上“郎因一周工作安排”,写完,他用四个冰箱贴将A4纸的边边角角黏住,黏在双开门冰箱的左侧门上,与之对应的是,陈雨三年多来每周更新一次的打印版“陈雨一周工作安排”,郎因笑眯眯黏完,笑眯眯欣赏会儿,感觉又有了家庭地位,他抬头看一眼钟,“糟糕!”他拿上钥匙,拔腿就跑,心砰砰跳,晚出门十分钟,赶上晚高峰咋办,今天,他是要接娃的啊,他脸上的火急火燎,和赋闲在家前,妻子脸上常闪烁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