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三章 夫子不问马

陛下都站出来拉偏架了,王崇古能说什么?只能对下用力,压榨一点畜力,来补充铁马不足造成的困扰了,根据王崇古对驰道的了解,三十六匹马力的铁马,已经非常好用了,它虽然贵,但拉得多。

“陛下,峨眉山有一种挑山工,就是扛着一根光溜溜的扁担,扁担的两头,挂着沉甸甸的货物上山,这种挑山工叫棒棒军、或者棒棒工。”

礼部尚书万士和难掩自己的怒气,愤怒的说道:“嘉靖十九年起,峨眉山下的挑山工开始养骡子,骡子拉得多,而且更省人力,系彼时知县崔炯所设之法,只为恤民之苦。”

“万历十一年九月,一伙游园踏青的士人,见骡子拉运辛苦,就跑到了峨眉县县衙告状,县令赵文昌糊涂畏事,不敢据理力争,遂下令不得养驴,致使上山物料,只能再由人力托运!”

“等下…让朕捋一捋。”朱翊钧听得有点迷糊,他试探性的说道:“不是,这帮士人是有病吗?人家骡子好生生的拉货,这不能拉货的骡子,没用了,不就是被屠宰的命运吗?”

“心疼畜生,不心疼人?还有这个赵文昌,能干干,不能干赶紧滚蛋回家,现在学种红薯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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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是也。”万士和面色极为复杂的说道:“《论语》乡党篇第十七: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夫子家里大火,马厩被焚毁,等到夫子下了朝回到了家中,第一句问的是,伤人了吗?而不是问马匹受损了吗?夫子并非不爱马也,心切于爱人,故不暇问马耳。盖人贵畜贱,理当如此!而仓卒之际,尤见圣人用爱之真心!”

“这帮无事生非之士人,是儒学士吗?”

万士和说的是论语乡党,说的是礼法。

这就是封建礼教中,人和牲畜之间孰贵孰贱的讨论,人贵畜贱。

后世皆以此为标准行事,这也是当初朱翊钧清算兖州孔府时候,士人们一句屁话都不敢说的原因,兖州孔府纵容手下犬牙,让人为狗送殡,这就是背叛了孔夫子的人贵畜贱,衍圣公府不把圣人训当回事儿,那这衍圣公府还有存在的必要?

事后,陛下把南孔设立为了奉祀官,这让儒生们反对的意见就更小了。

朱翊钧第一次觉得,封建礼教也是有可取之处,搞点封建主义,也比这种虚伪善良要强得多的多。

宋仁东不是虚伪的善良,是不经世事虚妄的善良,愿意相信美好的事儿会发生。

而这帮士人则不是宋仁东那样的,这是虚伪的善良,他们根本就不关心骡子,他们关心的是自己可以对所有的事儿指手画脚的满足感。

“赵文昌,他一个朝廷命官,怕什么士人鼓噪风力!能管得着他?他不怕朕的责罚,怕士人风力舆论是吧,朕是大明皇帝,还是这风力舆论是大明的皇帝?”朱翊钧面色凝重,语气不善了起来。

这涉及到了一个问题,谁才能在大明呼风唤雨,朱翊钧作为皇帝,他的立场只有一个!在大明,只有皇帝能呼风唤雨!

这事往小了说,是赵文昌无能胆怯,往大了说,是大明皇帝的皇权被挑战,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提出多久了?恤小民苦力,提出多久了?

这个赵文昌,心里压根就没有朝廷两个字!

张居正只觉得眼前一黑,现在有一个坏消息,有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陛下学会了贱儒的手段,好消息是,全学会了。

这完全就是贱儒那一套以咳嗽劾大司马谭纶的手段,小题大做。

“赵文昌即刻罢免,责令峨眉县恢复养骡旧事,不得延误,还有这帮鼓噪风力舆论的士人,有功名则一律革除,无功名终身不得科举,等同罪身,仍要非议,三代不得恩科,五代不得入仕。”

“他们不是心疼骡子吗?自诏书抵达峨眉县起,止五年为期,此等士人皆在峨眉山挑山,有逃亡者瓜蔓连坐其家。”朱翊钧选择了重拳出击。

惩罚包括了革罢、恢复骡拉货、士人革除功名、不得参考、五年挑山劳役,逃亡瓜蔓连坐。

朱翊钧仍然不满的说道:“胡闹!对国朝没有恭顺之心也就罢了,读书的时候,多少把圣人训记在心里,也做不出这等事儿来!”

“吏部、礼部知道。”

沈鲤和梁梦龙互相看了一眼,站起身来俯首说道:“臣遵旨。”

这事儿还真的不好说情,因为万士和和陛下的讨论,全程都是在说圣人训,夫子的论语来讨论,并且作为处罚的依据。

是这帮士人对,还是孔夫子对?

廷议还在继续,工部奏闻了飞云号的第二次海试,这次的路线仍然没有变,主要是考察新的螺旋桨的功效;刑部奏闻了春雷行动,重点打击掮客,尤其是打着各明公的名义四处招摇撞骗的掮客;

户部奏闻了春耕诸事,以及各地奏闻废除贱奴籍的进展,除贵州广西外,大明两京一十六省,绥远、甘肃、辽东都完成了废除贱奴籍之事,律法不再承认卖身契的合法。

下了朝之后,朱翊钧详细研究了下夫子不问马的典故,他这才知道,原来这种认为畜生比人金贵的畜生,在先秦的时候就普遍存在,也是因为夫子不问马的典故,慢慢的才彻底形成了人贵畜贱的共识。

“骡子又不傻,骡子真的累的走不动道了,它就往哪一趴,打着不动,打的狠了,骡子一个后撂,把人踹的七荤八素的,踹死的都有,那骡子是棒棒工家里干活的祖宗,人家自己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累死骡子?”朱翊钧对这件事做了批注,只有人才会喝咖啡榨干自己最后一丝精力。

这帮士人,就是群蠢货,心疼了骡子,心疼空气,就是不心疼在底层艰苦求生的百姓。

之前京堂闹得沸沸扬扬的士大夫攻讦西山煤烟,也是类似的虚伪善良,士大夫们压根就不关心冬日里取暖问题,因为再怎么着也冻不着他们,冻死的只是百姓,所以才能如此肆无忌惮的指手画脚。

“催促下礼部,抓紧时间把《诸子汇编》编纂出来,孔夫子要是知道当代的儒学士变成了这个模样,怕是得气活过来。”朱翊钧看着奏疏,略显无奈的说道。

这个旨意一公布立刻引起了热切的讨论,而后这些个笔正们,憋了一肚子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没办法,万阁老把问题说的很明白。

夫子不问马,人贵畜贱,要为这些士人、赵文昌说情,首先就要反对孔夫子的这一主张。

让笔正们论证孔夫子是错的,又实在是有些过于困难了,连跟万士和接战的能力都没有,更遑论吵赢万士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