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魏叔易望着手中酒盏,却点了头:【甚悔之。】
他悔自己所悟太迟,相随太晚。
他想,如若她果真回不来,这份悔意将成缺憾,而如此重量的缺憾,已足以令他这个普通人磋磨消沉一生了。
他相信,于他而言如此,于其他许多人而言亦如此。
此刻她回来了,他能为她安静地点一盏灯,这区区小事成了幸事与洒脱事。
无需多言,一切都随着这盏灯火变得明亮了,真正的点灯人并不是他。
他眼中的“点灯人”,放下那茶碗,在已经驶动的马车内,直言与他问:“太傅欲何为?请魏相如实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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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叔易看着眼前人,她身上沾着雨气的披风未解,额角的细小绒发在灯火下透出暖黄光晕,将她眼底的郑重急切映照分明。
只这一眼,魏叔易便知道她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决定了。
她没有掩饰自己的忧急,刚打了一场大胜仗回来的人,没有提半字自己的艰辛与荣光,只将视线放在此处,这才是她真正一路急赶而归的原因。
雨天道路泥泞,车马略颠簸,灯影时而晃动着。
魏叔易的声音却字字清晰,半点没有波动起伏地讲述了这场由太傅做主的全部计划。
李岁宁听罢,眼底反而平静下来,问:“老师可曾与我留下什么话?”
魏叔易:“太傅有言,若殿下提早归来,切勿着急动作,只需安心留在洛阳,静待消息时机,名正言顺地稳妥入京。”
李岁宁微微握紧了手指,抬眼问:“若我不听呢?”
“太傅说……”魏叔易复杂一笑,如实转述:“死里逃生者,倘若再以身犯险,是为真正的蠢物,不配做他褚世清的学生。”
李岁宁沉默了一下,才道:“我就知道。”
“可他又何曾听过我的,我临走时曾交待他务必留在太原等我回来,然而他又去了哪里。出尔反尔,便配做人老师了吗。”
她的声音不重,也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却莫名叫人觉得不满和委屈,以及很难被察觉的一丝不安。
“我要赴京畿。”她没有犹豫地说:“连夜动身。”
此时距离李隐的登基大典还余六日。
姚翼忙出声劝阻:“殿下……”
“我若未曾回来且罢。”李岁宁道:“我既回来了,若只是眼睁睁地远远避开,让老师他们为我流血,那我回不回来又有什么区别?”
“就此留在洛阳,等老师成事的消息传来,之后我再名正言顺地入京,如此一来,我会如何?”她问:“干干净净,从容体面,稳妥无虞吗?”
她答:“不会。”
“如此坐享其成之法,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无能懦弱,愧责一生。”
“表舅,让我去吧。”她说:“刀山血海也罢,我杀过去,杀到哪里算哪里,至少让我尽力而为。”
对上那双眼睛,姚翼清晰地察觉到,她不想学什么所谓避于人后的帝王之术。
这一刻,姚翼说不清是忧虑多一些,还是触动多一些。
她很像她的先祖,太宗皇帝。
当年那场宫变,太宗皇帝并无亲自动手的必要,彼时不乏情愿为他背负恶名并赴死者,可他还是选择亲自动手了。
这两件事或无太多可比性,姚翼只是在想,当他试图以“常规”的帝王之术劝谏她时,是否也要考虑到,那套规则并非人人都愿意领受,也并非人人都需要去领受?
受人仰重的强者历来自有自己的行事规则,旁人无法阻挠。
姚翼触动沉默间,魏叔易开了口:“我与殿下一同回京。”
他对各处计划知道得最为详细,他随同在侧,李岁宁才能做到更好地去应变。
姚翼轻叹口气,也不再试图劝说,妥协之余,道:“先回去,睡上三个时辰。”
魏叔易跟着道:“动身事宜也需要筹备,殿下长途跋涉,务必休息一晚,这些事便交由我和姚廷尉来安排。”
一路上,姚翼的心绪随马车颠簸晃动不止,眼眶不知何时已经红了。
纵观史书,大多听来豪迈的英雄大业,实则皆不乏隐忍憋闷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