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西侧,芳苑繁花若锦。静谧得如同一方平安幽深的天地,不闻战火纷飞,只见堂前海棠花开得正盛,清浅粉朵垂坠枝头,于无限春风中似铃铛摇晃,无声胜有声。
凌当归换下龙袍,只着寻常轻服,在远远处,瞧着宫门前的老人。
“太上皇还没用饭吗?”他问伺候的宫人。
宫人回道:“不曾。”
凌当归沉默片刻,只说道:“知道了,每日继续按时准备饭食。太医也须得日日来诊脉,如今入春了,宫里花瓶的每一枝海棠花都要新鲜。你总管芳苑,不可有一分怠慢我,否则朕决不轻饶。”
“是。”宫人谨遵。
凌当归挥手让人退下,站着凝视了许久。他想上前去看看,看看他如何,却始终没有勇气踏出一步,更不知如何面对。
腰腹处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毕竟都如今局面了,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对这位别人的“父亲”,他心头浮现着复杂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心口沉重,最终也只是翻涌而上的一个又一个的叹息,烦乱不堪。
朝阳正盛,吉祥来唤凌当归,几位朝臣已在殿中等候。
凌当归远远地又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他不知晓的是,在他离去的那一瞬间,宫门前的老人忽而抬首,瞥见一缕烟云般的衣角消失。
凌执闭上晕沉疲累的双目,莫名笑了几声。
真是个厉害的人啊,若他的阿纵能如他便好了。
可终究不是阿纵。
不是阿纵,那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宫人压低了声音在殿中来去,凌执睁眼,但见细颈花瓶中斜插垂露海棠,安静之下娇色自来。
凌执手中也握着一支海棠,清风中飘摇。
他忽地苦涩,再忆及亡妻。
茜娘,平生最爱海棠。
……
天熙九年,清都繁庶风流,为天下之最。
春日融融,漱河之上来往船只无数,笙歌柔曼,碧波荡漾,垂柳斜斜,天光万顷。
其中一艘灰扑扑的小只摇橹船,在各色精美的画船之间映衬之下,尤为不显眼,像是误入了繁华世界一般。
船上的女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悄悄掀起船帘一角,素手如白玉,面如春花,娇艳无比。
一旁的双髻丫鬟满脸忧虑顾忌,念叨着:“小姐,咱们还是算了吧!万一被大公子发现,又要挨夫人的骂……”
“嘘。”
女子令她噤声,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掀起船板上的绢布,抽出弩箭,一边说道:“你藏好,嘴巴闭紧,左右不承认就是,他还能严刑拷打不成?哼,我偏要报仇,谁辱我生母,管他是谁,天涯海角我也要报仇。”
丫鬟兰雾无奈随小姐去。
陆茜娘拔出一支弩箭,在箭头处绑上一包东西,随后瞄准远处的一艘华丽画舫,画舫上一群绫罗锦服的男子正谈笑风生。
“小姐偏了偏了!再往右一点!”兰雾叫道。
陆茜娘于是再往右。
“哎呀又偏了,小姐再往左来!”
陆茜娘于是再往左。
如此反复几次,兰雾再要叫时,被陆茜娘没好气地给瞪了回去,“小丫头不准扰乱我!”
陆茜娘搁帘子口瞄了好一会,紧张地深呼吸一口气,一咬牙,扣动了扳机,只听得“嗖”的一声,弩箭发射,穿空而飞。
陆茜娘又兴奋又激动,放下帘子双手攥着拳给自己鼓气:“练了好久了,一定要射中啊!”
远处的画舫上,平昌公府大公子陆渊白衣广袖,一派文雅贵气,正与另几位王公贵族谈论近来的文风,谈论宜国史上赫赫有名的士子文人,随口一吟便成诗,赢得众人纷纷喝彩。
陆渊拱手,谦虚地回应,然眉宇之间自有得意。
人群中只有一人很是不屑一顾,便是斜倚画船的男子,正少年的祁王凌执。他手中转着核桃,冷笑了一声,无非是会做几句酸诗罢了,装模作样的,倒能张扬。
凌执是天熙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备受信任,又正年轻气盛,自有些肆意的,正要挤兑几句,忽听一声啸音。他自幼习武,对刀枪弓箭之类甚是熟悉,循音而看,只见一支弩箭正射往他们这儿画舫,照这个方向,好像是冲着……陆渊来的。
啧,准头真够差的。
凌执灵机一动,叫了一声好,“陆公子果真不负才子名号。只是方才的诗中,本王有两个字没听懂,不知可否请陆公子上前两步,为本王解惑?”
陆渊闻言一愣,既得意又不满。
得意的是,这一向与自己不合的傲慢祁王竟也会开口夸赞。不满的是,此人还是如此狂妄,斜倚画船一动不动,听不清却不上前,偏叫他移步。
可这毕竟是天熙帝最宠爱的弟弟,实权在握。陆渊按下心中不满,只好往前两步,“不知祁王殿下……”
他刚说了几个字,便听“刺哒”声的怪异动静。低头一看,不知从哪里来的弩箭竟将他腰间的香囊割断,还连带着扯下了他的半片衣衫。弩箭穿过那衣衫,直直地钉在船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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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陆渊大惊失色,下意识捡起香囊,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呢,一大片烟雾似的东西在他面前散开,陆渊挥着手甩开这些东西,刚要开口,那东西吸入口鼻中,辣得他连打了十几个喷嚏,竟然是花椒粉!
一向自诩清高的陆渊,出现在别人面前都是端方君子的做派,何曾有过如此窘境。
众人都愣住了。
凌执见陆渊这副狼狈的模样,不由乐得放声大笑,还故意道:“本王懂了,好诗好诗!”
陆渊脸都黑了。
而远处的摇橹船中,陆茜娘掀着帘子探头,见那画舫上的兄长中计,不禁畅快地摇着兰雾,激动不已:“成功了!本小姐好厉害!”
兰雾也看到了,哭笑不得:“好啦小姐,咱们回去吧,千万别被发现了。”
“再看一会!”
陆茜娘可不想放弃这千载良机。只可惜要不是怕被发现,她真想把船划到画舫附近,看个痛快。
兰雾急得不行:“小姐,好像有人在看咱们这边!”
陆茜娘一惊,赶紧放下船帘,但转而一想,道:“别自己吓自己,这么远他们才看不清我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