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天见这少年天子心中亦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今日他竟对他诉说衷肠,诚然是拿他当兄弟看待,心中不由起了涟漪,心想:自己袁门弟兄是反清复明,似乎水火不融,可是他不以为仇,反而视自己为兄弟!本来他们不可相融,可是嘉庆皇帝对他可是不为己甚,自己难道还有理由对他不利么?那样情何以堪,自己岂不枉为袁督师后人?人生天地间,恩怨要分明,决不可以做违心的事,那样与卑劣小人何异?
嘉庆皇帝话锋一转,说道:“袁兄弟,此次我皇阿娘病势突兀,甚是怪哉!你快去诊视吧!”袁承天心想不错,何必在此多所担误。
他们急急步入慈宁宫,只见墙壁和院中宫灯将黑夜照成白昼,每个人面目清晰可见,宫中亦有花木清香,从宫室内飘出檀香和龙涎香混合的清香浸入心脾的气味,在深夜中漫延开来,月明星郎,清风徐来,人间有梦总是不想醒,空自忧愁和无奈。宫内两端分别是永康左门和永康右门,南侧则为长信门,有宫中执事太监在职,亦有巡兵和侍卫。宫女在前引导,自广场北侧慈宁门而通过甬道直入慈宁宫。宫院之内东西廊庑,北侧直入慈宁宫东寝室。他们步入寝宫只见太后卧榻之侧丈余开外有嫔妃和多查皇后服侍在侧,不敢稍有懈怠。旁边几名年长的太医亦是诚惶诚恐,因为太皇太后但凡有了意外,他们一干太医难脱干系,定当问罪,当今皇帝盛怒之下杀无赦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他们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样,每个人心头都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让他们呼吸维艰,任谁也不敢稍有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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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皇帝喝退太医和嫔妃,亦让皇后退去。多查皇后虽然犹然留下,奈何皇帝口谕已出,只有讪讪退下,虽然不情不愿,可是也是无法。嘉庆皇帝见多查皇后退去回转坤宁宫,心中才稍安。不知为何他见到这多查皇后便不禁心生反感。这多查皇后非但生性多疑,更兼语言可憎,行为处处让嘉庆皇帝着恼,却又发作不得,只因她的阿玛是蒙古的多汗亲王,在蒙古草原拥兵自重,大有可以和朝廷抗衡的架式。他只有忍辱负重,每日活在苦恼中,见到多查皇后犹如见到恶鬼,唯恐躲之不及。偏偏这多查皇后先前去恭慈太后那告状说这嘉庆皇帝不去坤宁宫就寝,似乎在乾清宫养着汉人女子,逾越祖训。以至引得恭慈太后深夜问罪皇帝于乾清宫,可是却一无所获。多查皇后空自气恼,别无他法。
自此之后,嘉庆皇帝更加对这多查皇后心生厌烦,可是必竟她是贵为皇后,母仪天下,自己也不可以做得太过分,只有忍耐,亦不敢忤逆于太皇太后,只有且过且忍。在他愁苦时,上官可情便讲故事于他,惹得他笑颜解颐,看着这个温柔可爱的江南女孩子,嘉庆皇帝真得好想立她为皇后,黜除多查皇后!——可是这怎么可能,便是在恭慈太后面前亦说不过去,也只有私下里想想而已。上官可情又何尝不知这位少年皇帝的苦衷,可是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只有扮作宫女随侍皇帝左右,亦是别无他法,谁教她人微言轻,一切皆不足论,只有在世间随波逐流,她亦不后悔自已的选择,能日日陪伴皇帝左右,亦是心满意足,余事皆不足道!
袁承天诊完恭慈太后脉搏发现虽微但无险象,觉不是中了不治之症,心下犹疑。他忽然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头脑中灵光一现,这不是苦寒之地昆仑派山中伽兰花。这花昏味他再熟悉不过了。因为这伽兰花的香气可以引诱世间最为厉害的毒物——六足龟蛇。这蛇形状怪诞之极,与世间之蛇皆是不同,头似乌龟的头脑,腹下有六足,行动迅捷,而且舌信含有巨毒,可以致人晕迷不治,久而久之不治身亡。只是此毒物只有苦寒之地昆仑山所有,非中土所有,而且这伽兰花亦是昆仑山所有,别处难活。今日宫中竟无端有这些伽兰之花,让人好生生疑!
袁承天走出太后寝宫,来到别院。嘉庆皇帝见他脸有疑云,知事有古怪,便问道:“太后病症如何?”袁承天道:“皇上新近皇宫可有外人晋见。”嘉庆皇帝想了一想,忽地一拍脑门道:“是了,新近有一个西域的狮子舞团听闻太后要在十月初九做六十寿诞,便毛遂自荐进宫先为太后表演西域狮子舞,其间更有一少年相貌俊美,身法灵活,很是让人喜欢,太后便让他们留宿宫中的,交由内务府总领大太监王得海带到直事房安歇。又过一日,太后想再看他们的西域狮子舞。”袁承天问道:“后来怎样?”嘉庆皇帝说道:“本来是要在十月初九亲自为恭慈皇太后寿诞之上表演西域狮子舞,可是不知为何他们一行之中有人腹泻不止,说是水土不服要转回西域,不能为太皇太后表演西域狮子舞,甚为憾事。他们匆匆收拾行装便出了紫禁城而去。除此别无他人进入禁城!”
袁承天道:“是了,定是这干人作崇,否则宫内绝然不会出现这伽兰花,更加不会引出这六足龟蛇。”他看了一下嘉庆皇帝,又道:“六足龟蛇,世间多有,——但是它最喜安静之所,深藏地下,终年不出,既是酷热天时也只是晚上出动,白间休息,所以世人多有不见,尤其这深秋之际,引入困乏,又何况此毒物嗜睡成命,如不是这伽兰花香引它出动,它断然不会出来伤人?”嘉庆皇帝道:“这是有人有意为之,——定是这西域狮子舞团中人所为?真是可恶之极,朕仁慈宽厚天下,孰料世间有此恶人,真真可杀不可留!”
袁承天见嘉庆皇帝咬牙切齿愤怒的样子,说道:“现下为太后祛除所中之毒,凤体无恙才是最为紧要!”嘉庆皇帝收起愠怒,笑道:“朕一时忘情,有些忘形了,徒让袁兄弟笑话了。”袁承天此时见他那像一个君临天下的皇王,似乎是情交莫逆的好伙伴,不由心存感激,心想:如果他不是满清的皇帝;自己不是袁督师后人,亦不是袁门少主,那么他们一定可以把袂江湖,饮酒说天阔,壮志事凌云!——只可惜这一切终究不可以,他们不会相融:一个是紫微星座,一个天煞孤星;一个是少年意气风发,手握乾坤,可以生死立判的少年皇帝,一个是出身凄惶,遍尝世间疾苦的英雄少年,世间再多的苦难亦不能消磨他的志气,只会让他在凄风苦雨中前行,决不会退缩,因为他内心深处坚信:汉人不懦弱!
袁承天从寝宫的窗前取下一盆鲜艳花朵如火般的花草,一股摄人心魂的花香直入人的心脾。嘉庆皇帝诧异道:“这难道就是袁兄弟你适才所说的西域昆仑山所有的伽兰花?”袁承天道:“正是。我久在昆仑派,自然识得。”嘉庆皇帝道:“快把它毁灭了,不然让它为害人间!”袁承天伸手拦住嘉庆皇帝道:“皇上万万不可以,这样那六足龟蛇只怕不会嗅着花香而来,那么太后的症状只怕再难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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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皇帝不解,问道:“怎么?”袁承天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道理皇上你难道还不知道?”嘉庆皇帝道:“这道理我自然懂得!袁兄弟你一口一个皇帝,让我难以承受!难道在你眼中我依然是个不近人情的皇帝——抑或高高在上,众人仰视的人么?你从来没有将我当兄长看!难道你们汉人心目之中依旧存着华夷之分,将我们视戎羌之蛮夷之人不成?”
袁承天见嘉庆皇帝说到动情处,语声几近哽咽。他怔怔看着这少年天子,不知所以。好一会儿,嘉庆皇帝道:“上官可情姑娘便不似你这般有夷狄之偏见。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他神情黯然,似有悲伤。袁承天低声道:“永杰。”嘉庆皇帝喜出望外,大踏步走来拿住袁承天的手腕,沉声道:“原来我以为你也是世俗的人,原来是朕错看了你,袁兄弟你不怪我吧?”袁承天道:“我怎么会!”
外面有执事太监说话:“格格你不可以进去!”有女子说话道:“我要面见我皇帝哥哥有错么?你们这干奴才躲开,信不信我一脚踢飞你!”这说话的赫然便是清心格格。嘉庆皇帝和袁承天心中都是一动,想法却又不同,一个是怪她深夜进宫,多此一举;一个是思念如初,却又怕见,徒生伤悲。便在这时执事太监已是阻拦不住,清心格格竟然闯进宫来。
当她见到袁承天时不觉一怔,随后快步走来便要与袁大哥说话。忽觉不对,因为嘉庆皇帝在侧,看她鲁莽的行为,虽不说话,心中定是不快。她便转身向皇帝哥哥问安。嘉庆皇帝这才露出笑容。
当她得知袁大哥是为恭慈太后医治病症之时,显得不可置信。因为这些时日她亦知恭慈太后病症不见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迹象,今夜她要看视恭慈太后,不料执事太监出言不逊,惹得她大发雷霆,一路闯进慈宁宫,因为嘉庆皇帝是其皇帝哥哥,是以执事太监和宫女谁也不敢真的阻拦于她,——否则,这位清心格格时性起,打伤人命,他们也只有白挨的份,谁教人家皇家贵胄,他们只是奴才的份呢?
袁承天不再理俗务,将这伽兰花放置在宫院的木芙蓉花丛旁,将宫灯挑了挑,灯光便不再刺人眼目,因为袁承天知道六足龟蛇夜间最忌光明之处,总是喜静不喜喧闹,只在阴暗中行动。他将执事太监和宫女打发出去。院中只有一轮明月当空,四下静阒阒,偶尔有秋蛩歌唱,亦是低沉而干涩,仿佛冬天迫在眉睫,行将入木。世间的万物岂不都如此,人生从出生到死亡只如一场悠悠大梦,世人皆迷恋其中而不知醒悟?参透生死之理,便欲放手人间,天地为我席,山川是我家,白云苍狗皆为我用,古往今来圣贤皆是我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