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皇帝听上官可情这番言语,颇多感慨,说道:“天下人但知朕富有四海,又怎知心怀天下苍生,旰食宵衣,勤于政事,所以四海宾服,八方来仪,——可是近来外敌窥伺我天朝上国,意在侵我领土,朕更要绥藩固圉,不然祸生肘腋,可情你说朕能快乐无忧么?”上官可情道:“永杰你睿智天成,授命于天,该有这天下,他人恐怕纵有不臣之心,也难坐拥天下。”嘉庆皇帝道:“还是你知朕意,只是朕也是世间凡人,是人难免七情六欲,所以有时难免忘情!”
上官可情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是纳兰容若的诗句,写尽人生悲欢,情离情别,最苦人心!嘉庆皇帝却道:“你记不记得那年朕写给你的书信?”上官可情点头。嘉庆皇帝道:“我还未忘记,写的是:朕亦是这样的汉子;朕亦是想你了!”上官可情闻言泪水潸潸不觉落下腮边。
嘉庆皇帝不无感慨道:“那年我奉父皇恩旨下江南,偏偏遇见了你。记得你那时是个小女孩,似乎什么都不懂,可是偏偏知道是非,如果不是你通风报信,只怕我落入那忤逆乱党手中必死无疑?”上官可情痴痴道:“不知为何我见你殊非恶人,不忍我二叔他们杀害于你,所以巴巴地赶去告诉你快逃。”嘉庆皇帝道:“却不知为何,我听你当我逃走,心中第一个念头却不是逃命,而是想多看你一会儿!先前我不知道世上还有如你一般的女孩子。”上官可情笑道:“永杰你也焉会插诨打科了,我那有那么好看。”嘉庆皇帝道:“江南水乡,吴侬软语,天下女子标致多在于此!”上官可情道:“我以为你做了皇帝便情性大变,孰料还是如往昔一般。”嘉庆皇帝道:“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朕永远是那样,永远不会改变。”他走近来,握住上官可情的纤纤玉手,看她光华的眸子里,满是凄凄戚戚惨惨,不觉诧异道:“你觉得不开心?”上官可情道:“太皇太后如果知道你宫中藏了个来历不明的汉人女子,她只怕又要要祖宗家法说事了。”嘉庆皇帝不以为然道:“如果真到那地步,朕也不会念及母子情深……”他言下之意便是不顾一切也要留上官可情,那么势必与恭慈太后发生争执,后果不堪。上官可情急道:“永杰,千万不可以?她毕竟是你皇阿玛,不可以顶撞忤逆于她,否则是为孝,何以治理天下?”
嘉庆皇帝适才也是情急,一时说出不智的话来,听上官可情劝说,方才说道:“好,我听可情你说的话,不知还要隐忍多久。”其实他这话一语双关,一则是对恭慈太后容让,更兼对那摄政王多铎的隐忍,更是无以复加,因为表面上他是皇上,可是事事由多铎宰,便如此次事件,全由多铎一手操控,而且也不可查下去,因为篡改圣旨他自然不会承认,会销去证据,那样反而打草惊草,让他有了防备,对以后行事多有不利,所以还要隐忍和韬光养晦,只是潜龙勿用,因为他是天命所归,这皇授之以天,旁人断然夺之不去,又何必急在一时,将来总有杀他之时,那时节一并清除党羽,肃政朝纲,才是正道。所以想到此节也不再义气用事,反而心平气和,泰然处之了。
次日袁承天拿着皇帝手批来到军机处,从牢房将丘方绝尸身放入早已备好的马车,因为尸身用了防腐的中药所以面色如生,有阵阵香气,外人绝然不会想到这马车之中载有死人。袁承天驾车控僵驶出京都,回头再看早上的阳光,分外刺眼,心中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样子,反而多了几分担忧。车厢中不单有丘方绝尸身,更有那采薇姑娘,因为她要见义父安葬才得以心安,所以要与袁大哥一路同行,更有深一层原因,能看到袁大哥是她所想要的,因为她害怕这一次机会失去便没有下次见到他的机会了?
复明社总舵在浙江出海口外一座小岛,离大陆三百里,孤悬于大海之中,仿佛一叶小舟在天地沉浮之间。小岛东低西高,东边有山石圆如明镜,白昼照见人影;西边有山石形如月芽,晚间亦闪闪发亮,岛上这两块巨石蔚为壮观!丘方绝当年便给这岛取名日月岛,寓意不忘明室,因为日月二字合在一起,便为明字,说明要复明社门人弟子毋忘恢复汉家天下,驱除鞑虏内己任也。只可惜这丘方绝为了朋友之谊,自裁于宁古塔,可说英雄壮志未酬身已去,空使后人泪满襟!
袁承天和采薇姑娘二人雇一大船,扬帆出海。此时又见波涛骇浪,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伤感,回想在宁古塔那些时日直如作梦,而人之生死忽然之间,没有定数,想想有时便万念俱灰,没有了信心;可是圣人有言: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也!我们诚然没有退缩的理由?天下芸芸众生谁不苦?袁承天见海浪拍来涌去,不觉道:“来日大难,人事难料。人生于苍茫天地之间,何其渺小,命如小草,在天地之间也许微不足道,谁也不会注意你?你生你死仿佛无关重要,只有自己心知悲苦!所谓生也悲哀,死也开脱!便如丘帮主也许参透生死大道,所以而殁,去往大欢喜!在我们看来是痛心疾首的事,可是也许在他看来是正道,舍却臭皮囊,今日大欢喜。无嗔亦无喜,天地留我名!采薇你说你义父是不是这样死得其所,不是大悲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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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姑娘道:“我不懂什么生死之道,但觉活着就好!世间没有义父,我觉得悲苦已极,可恨清廷害了我义父,这仇一定要报,有一日要手刃那皇帝!”袁承道:“大谬不然,要杀丘帮主的是多铎王爷,其意转嫁于皇上,要复明社中门人弟子去找皇帝麻烦,双方斗得两败俱伤,无论那一方受损,于他都是有利的,可说这多铎不可谓不歹毒也!”采薇道:“不管事与非,嘉庆皇帝总是难脱干系。”袁承天一时觉得无可理喻。
日月岛上的人见大小姐回来,后面还有二个人抬着一口棺椁,很是诧异,不知这是干什么的?这时走出一人,正是日月堂主杜纵横,他见小姐回来,也是喜出望外,但是不见丘帮主,而见有人抬棺而来,觉得诧异,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又实在不敢想下去。
这时更有其他帮中长老走来,其中一个叫道:“这不是大小姐么?咦!”他抬头又见有两个人抬着一口棺木,心中诧异。这的采薇一干人走近,见他们惊诧的神情,戚然道:“这棺中之人便是义父,他是自断经脉而亡!”这时刚好日月堂主杜纵横走来,听采薇姑妮说帮主自断经脉而亡,多有不信,叫道:“这怎么可能?”他走近便要掀棺盖。袁承天急忙道:“杜堂主稍安毋躁,咱们到了厅中再做区处。”杜纵横见是袁承天,知他是个守信的人,便不再一意孤行。
在大厅中,聚集了不少帮主兄弟,他们听闻帮主殉难,多是神情悲伤,心想以后群龙无首,该当如何?袁承天道:“丘帮主确实自断经脉而亡,是千真万确的,不信,大家来看。”他缓缓将棺盖拿下,只见丘方绝面目如生,殊无痛苦行状,仿佛生前参透大生死,已无憾事。众人见状心中唏嘘不已,各有心事。杜纵横道:“帮主宾天,乃是我复明社一大损失,然而事已发生,追悔不已。咱们节哀顺便吧!目下之事,一是先将帮主入土为安,然而再行选出最佳人选。”他目光盯着袁承天手中那玉佩——此乃复明社帮主信物,也便是衣钵相传之物,得之者便为帮主,余人皆无异议。
他们在海岛西边择一地,掘地为冢,恭恭敬敬将丘方绝尸身捧入棺上,又用九九八十一枚银钉钉入,然后用土掩埋,又行左右手相叠于胸前,躬身下跪行礼,众人口中齐声说道:“煌煌天子,唯我汉人!四海之内,皆为兄弟!同胞之谊,骨肉相连。望我河山,万里迢迢。衣衫右衽,不为奴隶。夷人左衽,剃我发服。不忘先皇,身死国灭。碧血丹心,忠义千秋!驱除鞑虏,复我中华!”他们每个人神情肃然,庄严如斯。袁承天听了也热血沸腾,心想:他们这些忠义千秋的好汉子,为民族大义,生死以之,蹈死不顾,可说大义人间,无愧轩辕后裔!
重回大厅,众人刚刚落座,忽报海上飘忽来了一艘大船,扬帆正向这小岛驶来。杜纵横心下狐疑:遮莫是清兵闻讯而来,想想不对,此岛远离大陆,孤悬于苍茫大海之中,极少有人发觉,海船从不经过,只有帮中熟知的人才会找来,其它人万难寻来。
忽然有人来禀道:“堂主,外面有人拜谒,说要见丘帮主,自称什么洪武门朱世杰。”杜纵横和袁承天心中便是一惊,不想这朱明后裔竟而寻来此处,看来此来必有所为。现在只有他杜纵横暂理帮务,便亲自迎出,因为此时虽是满洲人天下,可是天下汉人依旧心怀故国,心念明室。而这朱世杰是为朱家后人,他为洪武门首领,意在光复汉人天下,只是他为人刚愎自用,从来自以为是,不将别人放在眼中,在他看来袁门和复明社全要归他所用,因为他们本是“反清复明”,为什么不能够归顺于他。可是袁门中人见他自高自大便觉得不能为他所用,虽然同为“反清复明”,可是似乎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因为袁门是要驱除鞑虏,复我中华,选一才德兼备的人来坐拥天下,而不是让一个德不配位的人来执掌天下,那样更是一场浩劫,似乎还不如现在的嘉庆皇帝。这朱世杰的洪武门之所以难有大作为,皆因其人眼高于顶,全然不把别人放在眼中,似乎天下门派皆要归顺于他洪武门,因为他是朱明后裔,这样行事作风反而招至别人不满。
朱世杰见杜纵横他们迎出,并不觉得不妥,反而大喇喇道:“你们的帮主为何不出来迎接于他,反而……”杜纵横见他出言无状,便有些生气,可是转念一想:念在他是朱家后人,不与计较,便说道:“帮主不幸宾天!不知阁下来我海岛意欲何为?”朱世杰道:“我千里迢迢,历经苦难,远从大陆而来,本是要与丘帮主共襄反清复明大业;——不料他却去逝去,真是可惜……”